刘恩波

这个人1831年就离开世界了。我在百余年后又遇到他,顶礼膜拜。此前听说这个古怪的家伙说过一番得罪人的话。大意是他平生最不喜欢书法家的字、厨师的菜、画家的画。可能他不满足于道与技的断裂,而书法家的字、厨师的菜、画家的画,都是技术活儿的产物,形成专业容易绑缚人,反而没滋没味了。自由、散淡,不拘泥于世俗礼法和各种各样的模式化,他因而活得像个孩子。他就是良宽,据说他最喜欢跟小孩儿一起玩儿风筝,那满是童真的样儿,想来无比动人。“生涯懒立身,腾腾任天真”,他活到了这个份儿。就冲这两句话,我就甘愿当他的“粉儿”。

有一个故事说到了良宽——“他住在山脚一个小木屋里,过着极为简单的生活。一天晚上,一个小偷闯进了他家,却发现家里什么能偷的东西都没有。所以良宽脱下了衣服交给他,作为礼物。在小偷离开后,良宽赤身坐在原地,抬头望月,而后想,可怜的朋友,我多么希望我能把这美丽的月亮送给他。”

“盗人遗我窗边月”,他一无所有,好像又无所不有。起码他拥有一颗宽广的心,就像那天上的月,无边无际,无遮无拦。

《良宽歌句集》是在书店的一堆书里偶尔发现的,这书被放在小说类里,看到“良宽”两个字,我眼前一亮。那会儿,我正迷恋着俳句和歌,怎么能割舍掉良宽的别样恩泽呢。

翻译者名为苏枕书,这个也讨喜。枕书而卧游,不就是读良宽的最好姿势吗?

一个住草庵、行乞食的人,孤独清寂,又不甘落寞,便求之于诗歌,代心发声,言传妙语,不也快活?

一生都在草浪里游的良宽,他笔下流淌的字句,回味着岁月的余韵,流淌着生命的底色,寄寓着灵魂的苦吟欢歌。让我们玩赏凝思,深深沉浸,欲罢不能。

聆听良宽,其实就是回归自然,他的字句,就像一缕炊烟,引着读者走进他心灵的家园。

那个家园给你灵性、冥思和默想。正是在对自然风情的体悟里,良宽活出了无拘无束的人生,如同他诗里展示的,“虫在鸣唱/无数的草花盛开/今天夜晚/且借这座小庵/等到月亮出来”,这是人与物化、心意舒展惬意的良宽;“悠悠长闲的天空里/若是喝醉了躺倒/梦也美妙/在花树之下”,这个良宽知足旷达、醉意翩然,借景关情,自得其乐;“清晨出户/为亡儿们折的花/露水也是/眼泪也是/落下了许多”,此中渗透着物哀的幽趣,又点染着尘世繁华凋零的悲悯;至于“月好风清/来呀/一起跳舞至晨光/老来堪回想”,则是诗人明知岁月转头空,却依然享受当下美好心境的妙语。

阅览良宽清贫生涯中的迷途知返,恍然心悟,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剂清凉散、几棵忘忧草。我们于此间当能纾解烦躁,排遣落寞而茅塞顿开。

“铁钵内/有明日的米/近晚风凉”,不好吗?

欣赏“柴扉上聚满小鸟/落雪的清晨”,该多么饶有风趣!

而细品“山中细雨/酒坊的窖藏/柔波深漾”,这又是另一番妙谛。

遇到良宽之前,正是我人生旅程上充满坎坷危机和变数之际,莽莽天地间,似乎心归无处。心绪不佳时,没想到撞见了生命里的另一处转弯。“请你过来吧/那落着栗球的小道/记得避开”,这分明是提醒和劝慰,“呼唤着我/回到故乡去吧/夜晚的雁”。

的确,我被良宽招呼着,走进沉思生命悟性的小道,见证了破迷开悟的诸多解脱法门。虽然还不敢说浪子回头金不换,但是,起码自己懂得了看淡功利、轻笑浮华的通幽曲径的门门道道。

“比在水上写下数字/更要无常的/是相信自己的心”,其实无论物还是心,皆属无常虚幻变动不居,只是一时半刻看不透而已。如果换一种视角,另觅一种高度,再回头俯瞰人间的是是非非,就觉得都是浮云,转眼即逝,渺不可寻。

以此回眸玩味咀嚼良宽,我竟也获得了某种共鸣,以至于有一天忽来了灵感,信笔写下,“雨中落叶黄/一地碎花瓣/七千恩怨八九凉”,这大概就是冲破、看开后的豁然吧。放下计较,人就回归到自然随缘的境地了。

良宽的许多诗,是让人醒悟醒来,不再执念痴迷现实生活中的失落、沮丧和焦虑。

那些作品中散发的平和、宽容、大度、不羁的才情,如同草尖上的余晖,透视出人生和情怀中应该具有的某种美丽而隽永的品位。

川端康成在其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说中,以“和颜爱语”“纯真无垢的言行”揭示了良宽诗意品格的实质。说他与儿童嬉戏,和农夫闲聊,不用艰涩的语言,不高论深奥的文学与信仰,而是相当简单质朴谦卑地触摸到大自然的美和风物人情的精神内蕴。

他写诗,如话家常,如对日月星光宇宙万象,抱持着万物一体的等量齐观的视角,每次发声,都像和风贴地,细雨喷珠,交织着生命的体察与心灵的感悟,时而还带着童心童趣,审视辨析着人世间的妙谛。

譬如,他想跟知心朋友在草庵说一整夜的闲话,眷眷难舍秋天小鹿的啼声,打算趁着枝上群鸟啁啾,再饮一杯酒,或者踏着雪中小路巡游,要么赶上冷雨簌簌的夜晚,聆听雨落的节拍……

我们欣赏良宽,就是试图找回纯粹的心愿和梦想的种子,那是湮没在红尘中轻灵飘动的远去因缘。诗是回家的路。

“如浮云的此身/也没有等待的事/仿佛都托给了风的心意”,这便构成了人的解脱和会心的领悟。

有人等良宽等了一辈子,也有人等良宽,只一瞬间。

关键在于缘由深浅。

无论如何,遇到良宽都是幸运的事呀。

*本网站有关内容转载自合法授权网站，如果您认为转载内容侵犯了您的权益，
请您来信来电(024-23187042)声明，本网站将在收到信息核实后24小时内删除相关内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