匠人是乡村的一道风景。农闲时节,农人平静安详,又百无聊赖。匠人来了,师徒二人背着工具箱,悄然无声地走进某户人家,不用说什么,也会给平静的村舍带来一丝波动,赵家的二小子该娶媳妇了,刘家老汉快不行了……只凭猜测,就知道匠人要做什么活。
匠人也叫手艺人,一招鲜,吃遍天,无须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从土里刨食,凭自己的手艺即可享受乡村人的尊重。匠人不一定精明,却没人会看低他们,不管是王木匠,还是刘铁匠,都有让人刮目相看的手艺。
乡下匠人门类很多,木匠、铁匠、石匠、泥瓦匠、油漆匠、画匠、裱糊匠、小炉匠、锔瓷匠,不一而足。这些匠人中,我更喜欢木匠、油漆匠。一堆长长短短的木头,经木匠的手,刨凿锯斫,会变成一件件散发着木头气息的家具,那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,让我对木匠着实敬佩。油漆匠也有这种本领,我们那里的油漆匠都兼画匠,谁家孩子该娶媳妇了,先请泥瓦匠盖房子,再请木匠做门窗家具、请裱糊匠糊顶棚,最后一道工序是油漆匠的。门窗油漆了,家具油漆了,一切都覆盖上主家心仪的色调,转瞬间,有了一个崭新的家。最惊艳的是油炕围,那是最显油漆匠能耐的时候,鸳鸯戏水、龙凤呈祥、麒麟送子,各种画儿加上吉花瑞草,小两口睡在这样的炕上,温馨又吉祥。
泥瓦匠也不错,庄稼人一辈子的追求,是为后人盖一座体面的房子,留下一份家业。建房子是每一家的大事,质量好坏,与泥瓦匠关系重大。因而,泥瓦匠待遇最好,晋南乡村建房子,主家至少要两次大摆宴席犒劳泥瓦匠,一次是房子起架立木,一次是铺瓦。
其他匠人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。小炉匠、补锅匠、石匠,还有锔瓷匠,都游走于街巷之间,若商贩叫卖般,进村就拖长了嗓门喊,声音悠扬凄婉。我们那里是平原地区,方圆几十里内,连一块石头都找不到。可供石匠干的活,一是门前的石鼓石狮,二是磨坊的石磨扇。石匠都是外地的,来我们村的石匠是北边的浮山县人,村里人称老侯,个头高大,麦子拔节时从家里出来,麦收前转悠到我们村。村里有三盘石磨,老侯一个人在磨坊里,叮叮咣咣一天,凿完了,再转悠到其他村。麦收后,家家磨新麦,又想起了老侯,说这盘磨凿得怎样,那盘磨凿得怎样。
小炉匠来自晋东南的高平县,父子相伴,拉一辆平车,铺盖、工具都放在上面,黑油油的。进了村,父亲将圆圆的小火炉搬下来生火,呛人的烟炭味儿飘散开来,先熏了小炉匠沧桑的脸,再熏了冷清的村巷。孩子十岁左右,衣衫褴褛,满脸烟火色,提一柄火钳,沿村喊,哎——锢露锅啰!童声里带着烟炭味,苍凉、悠长,弯弯曲曲往人心里钻。饭永远只有一种,炒葱花下面条,没有菜。夜晚,父子俩随便找个地方,巷头的古庙、村旁的瓜庵、谁家的屋檐下、麦场的麦秸垛旁,拉开铺盖就能对付过去。这样的日子让人同情,我们那里说谁做事放不开,往往会说是小炉匠把式。
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年轻人除当兵做工之外,学手艺也算条出路。我当时是个半大小子,所有的手艺都想学,学过泥瓦匠、裱糊匠、油漆匠、铁匠,甚至还鼓捣过钟表、锁具,想当个钟表匠、锁匠。但最感兴趣的还是木匠。每年秋天,村里都要修农具,请来的木匠叫荣子,邻村人,40多岁,高个头,水蛇腰,说话细声细语。荣子大字不识几个,活却做得精细,卯眼硬,结实。荣子没徒弟,来来去去都是一个人。荣子一来,我就会去打下手,拉锯、掏卯、推刨子,时间长了,木匠的基本技能就学得差不多了,后来自己动手,为家里做了张两斗桌,若不是后来参加高考,我肯定是个不错的木匠。
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乡村的这些匠人都不见了。有的因为没活可干,消失了。如锔瓷匠、小炉匠、裱糊匠,连当年我最喜欢的木匠、油漆匠也少见了。走进乡村,再也看不见游走的匠人。想想也正常,匠人是男耕女织的农耕文化的产物,如今,机械化生产的时代,乡村匠人只留下了远去的背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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